读完父亲的自传，像是陪着他老人家出门旅行了一次。

父亲是一个细腻、浪漫的人。他的文字细腻、措辞准确、文笔生动。在这本回忆录里，你会发现老人家观察细致——每个事件发生的日期、家里每个月的花销、人物说的每一句话和说话时的情绪和表情，就那么自然地落在他的笔下，仿佛一切就发生在你的面前。

父亲2007年（也就是他76岁时）写下对奶奶的回忆，非常细致地勾画出她坎坷的身世和美好的品德。对于许多发生在我父亲出生之前的情节，父亲则充满了想象力。（见第118页，母亲的坎坷一生）。父亲的记忆力惊人——他甚至记得自己13岁那年从宁波去上海之前，奶奶给他做了几件衣服、几双鞋和用什么料做的。（128页）若不是用情很深很长、又天资聪颖，父亲写不出这样栩栩如生的奶奶。

父亲的细腻和浪漫也表现在他对周围事物的生动的描写。他写的家乡的秋野（第176-177页）和外婆的家乡（第189-192页）生机盎然、妙趣横生。而他写的小屋和菜园子（第176-177页）以及跟妈妈去采菱（第179-181页），简直是色香味俱全。

父亲不爱掩饰自己。用我母亲的话来说，如果父亲要画一个人，他会画出他的肠胃。这当然是一个比喻。父亲在文章中对他两个“女朋友”的描写十分简短、却细致入微，我看到的是他的坦荡和真诚。

细腻、浪漫和坦荡并不妨碍父亲的急智和狡黠。察言观色是他保护自己的方式（见175页，水沟里捕鱼中的一段），更让他躲过一场飞来横祸（第96页）。他也会用撒谎来保护自己（第197-198页，王诚捉蛇）。

父亲的故事里不缺少苦难，特别在他幼年之时——家里良田被骗，爷爷被土匪劫走。十几岁时，父亲甚至目睹土匪抢走了奶奶四处借债筹集的为爷爷赎身的钱，还试图去追抢钱的土匪（第93页）。在上海做学徒期间，父亲得了伤寒，没钱住院，几乎不治。1949年后家里财产被征用，奶奶则被强制劳动。父亲在农场劳动忍饥受寒，还伤了腰，不一而举。

苦难常常会导致怨恨，但父亲很少和我们提起他过去受过的苦。相反，他为人慷慨——自己家境清贫，却接济过不少亲戚朋友，都是我们知道的。可在这本回忆录中，他几乎没有提到任何他对别人的帮助。

父亲热爱各种花草和动物。自父母新婚起许多年，我们全家五口（父母、我们兄妹两个加上奶奶）住在一个仅九平米、没有窗户的房间。即使在那样的条件下，他还在我们的住处养过画眉。之后，他更做过许多令人称羡的假山，并且经常种花草、做假山送人。    

感情细腻的父亲，爱着我们全家。父亲为母亲和我们孩子做出过许多妥协。和天下所有的父亲一样，他爱的方式常常有点笨拙，但同样身为父亲的我，现在已经十分能够读懂。

用心灵手巧来形容父亲是再恰当不过的了。父亲的回忆录里几乎没有任何错别字或语法错误，令人赞叹。而他用废料搭出的十几套房屋模型，其逼真生动，令人赞叹。这些模型在浦东市民中心等地参加过展览，得过各种奖励。这不光是他老人家的骄傲，也是我们的骄傲（见第147页，房屋模型的故事）。

父亲拥有两个世界——宁波和上海。小时候我在宁波爷爷建造的沿河瓦房里住过多次（见第9页和第163页照片），往往一住就是好几个星期。我在那里打过牌、守过炕；爬过太外婆家后的山（见第189-192页外婆的家乡）、坐过父亲去远足的航船（见第192-194页远足）。同样，他描写的上海的每一个地方我都能身临其境。读他的自传，像是我们全家的一次旅行。

特别感谢余洋。在上海40多度的夏天，他克服新冠时期种种不便，多次前往周浦我父母居住的养老院和父亲交流，赢得了我父亲的信任，真是不易，在此我鞠躬致谢！也预祝他拍摄的上海口述历史获得巨大成功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2022年11月14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