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见娘之后回令之前

2017.08.11 史欣悦

京剧中,四郎探母是我最爱之一。我有时觉得,见娘和回令两场戏之间,还应该有个过渡,毕竟见娘的悲剧高潮和回令的喜剧结尾,需要一个转圜。而且,除了开场坐宫“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”一段外,集各种复杂矛盾于一身的主人公杨四郎的对话偏多,独白偏少。套用歌剧的词儿说,就是宣叙调多,咏叹调少。应《君合人文“》生活在别处”主题征稿的景儿,编排一个小故事,放在见娘和回令之间,作狗尾间貂之戏。

 

去时心似箭,归时箭追心!

 

加鞭的快马疾略过荒原, 蹄声已经碎得连成了一串。天微微泛白,星星的辉芒正在淡去,第一缕晨光就要随时跃上地平线。

 

马上的人,紧握丝绦,上身低俯,双目紧盯着前方,眼睛被风吹的干疼。脸上一滴汗都没有,身上已经是大汗淋漓。他知道,跑得再快也是晚了,但能早一刻回去,则少一分纠结。

 

正疾驰间,远处旗幡飞舞,一队人马,当道列开。开始看只是黑点,千里马跑得快,刹那间已到眼前。军士皆紧衣胡帽,一望便知是契丹军兵。中间马上端坐一人,高身长臂,细目浓髯,不看身后旗号也认得,正是天门阵的大帅萧天佐。萧天佐提马向前,向来人拱手高声道:

 

“奉太后急诏,恭候驸马贵人多时!”

 

杨贵勒住战马,长吁一口气,看看远处天色,正是朝霞初上,云山金红。杨贵拱手道:“敢劳大将军至此。木易快马加鞭,回奔幽州领罪,请大将军多行方便。”说话间翻身下马。

 

天佐道:“本帅奉太后旨,请驸马大营中问话。”

 

杨贵疑惑:“不进幽州城吗?”

 

天佐道:“有旨便请驸马进城。”

 

杨贵道:“小人只怕公主心焦。大将军可否差人进城报信,就说木易拜母归来了。”

 

天佐道:“驸马不必多虑。”

 

杨贵在众军士的夹裹中,随着萧天佐,行到九龙飞虎峪大营。天佐下马,领杨贵进入中军帐。萧天佐在帅位中落座,杨贵对面而立。

 

天佐道:“驸马可见太君?”

 

杨贵道:“昨夜见过老母。”

 

天佐道:“安好?”

 

杨贵答道: “老母安好。劳大将军问。”

 

天佐:“驸马请坐。”

 

杨贵:“大将军方才言道,要代太后问话,小人不敢坐。”

 

天佐:“已然问过了。”

 

杨贵:“太后就是问家母安好?”

 

天佐:“正是。”

 

杨贵:“如此便立刻进城吧。”

 

天佐:“不急。话是问完了,也须有太后新旨才请驸马进城。”

 

杨贵明白了,他已经丧失了人身自由,现在软禁在大营里,等待的是军法审谳。

 

天佐吩咐兵士上些羊奶和干粮,权做早饭。杨贵无心下咽,摇头推辞。天佐一边吃,一边问杨贵, 此番一去一回用多长时间,宋营有几道巡营几道关卡。杨贵知他是关心军情,就如实相告,一夜之间将将够个来回,但一近宋营即被杨宗保所擒,不知宋营防御其他。

 

说话间,军士进来与天佐耳语几句。天佐起身道:“军务在身,失陪片刻”,说罢离去。杨贵等了许久也不见天佐回来,于是起身来到帐外。马就拴在帐口,辕门正对着大帐,一箭之遥。杨贵伸手解开马的缰绳,翻身上马,张望左右。军营的士兵忙忙碌碌,运输换防,没人理会他。杨贵轻踹马鞍,千里马信步走向了辕门。立在辕门下,望着清晨的官道:一头通往宋营,再远还可通汴梁;一头通往幽州,骑上快马,片刻即到。

 

该向哪里去呢?路,从来都只有两个方向,去和归。可今天杨贵面前的这条路,两个方向的路桩都刻着一样的字:回家。

 

宋营是家啊,老娘在,兄弟在,夫人在。虽然昨夜刚刚见过他们,可是透过又惊又喜的泪珠,他们的面容在记忆里还是模模糊糊的。母亲说,要相逢除非是梦里团圆,昨夜真像一场梦啊。那么亲的人,却又如此的陌生了,若不是弟弟在一旁引见,真是母亲认不得儿子,儿子认不清母亲。那么多的话,却又什么都没说,除了问安,即是告别,也许还是永别。如果,现在,向着青青碧草的方向再次奔去,那昨天就不是永别;那即将是龙归大海,虎入高山;那我杨四郎就彻底告别了隐姓埋名的生活,告别了敌营的日子;我虽有变节之过,却无资敌之实,以杨家将的功勋,断不至于加罪太深的。

 

可是!幽州也是家啊!驸马府里,铁镜公主耶律金娥为我盗令,等着我回去,更有老来得子的小阿哥。阿哥一半的血是契丹人,可他也是杨继业的孙子,和宗保一样,也是杨家将的第三代传人啊!十五年的幽州生活, 已经把我杨贵彻底变成了契丹人,我就算不是木易,我也早不是杨贵了,我是萧贵!我是耶律延辉!我已经回不去宋朝了。没有降辽,我还不知道宋的软弱,十五年的契丹生活让我知道,宋不能胜辽,幽云十六州永远也回不到宋朝。宋朝不是将军的国,大将生在宋朝,那是投错了胎,注定难逃李陵碑的下场、金沙滩的下场,更不用说杨七郎惨死的悲剧!我在幽州虽无用武之地,却也少了生不逢朝哀伤!

 

眼前的这条路,向哪边走,都是回家,向哪边走,也都回不了家!自从我十五岁那年,顶盔贯甲,跟着我父走出天波府,投入争夺幽云十六州的战争之后,我就说不上哪里是家了。家对我来说,是雁门关前,是代州城下。后来,父亲战死了,我的兄长全战死了,我也成了俘虏。失去了三个哥哥,我是天波府里的长子,可家里却没人知道我在哪,我是否活着。十五年,直到昨晚,我没有回过家,我生活在别处;十五年,直到昨晚,家人没有见到我,以为我死在别处。无论是辽是宋,无论木易还是杨贵,在别人眼里,我一直在别处。于我而言,每一个别处,即是我的此处。

 

辕门口,杨贵下了马,把马的鞍韂缰绳摘下,轻抚马背道:“一路有劳了”,然后扔开缰绳,任马儿漫步。杨贵望望营内,见萧天佐正在中军大帐口看着他。萧天佐对杨贵朗声喊道:“公主捎来一句话,昨夜放不放你在她,今日回不回来在你,太后已经震怒,你若怕丢性命,尽管去别处。”言罢,转身回帐。

 

杨贵苦笑两声,回头再望了望那宋营和幽州之间的路,寂旷无人,薄雾依稀。一轮朝日正从东方初升,习习的晨风扑面,杨贵始觉得上来了一阵倦意。他活动着臂膀,踱步走回中军帐。一边掀帐帘,一边高声道:“大将军,我先要在此处用罢了你的战饭,再思量我还能去哪个别处!”

 

杨贵话音未落,身形已入帐中,定睛向上看,大吃一惊。

 

铁镜公主正坐在帅位之上,杏眼圆睁,紧紧地盯着百里奔驰而归、经历了一夜欢悲的杨四郎!

 

本文首次刊登于《君合人文》2012年第2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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