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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一个从前

2014.11.09 M律师

老爸打电话说要来参加战友聚会,我的心顿时就一沉沉过了丹田。

 

军队里喝酒的规矩和地方上不一样。首长一举杯,所有人都要站起来,豪迈地一口干掉。倘若首长举一百次杯,中间只会有一个个抬下去的,但没一个不喝的。上一次喝酒时,我愁眉苦脸站起来,信口胡诌最近肝不好,不能喝。话音未落,首长一瞪眼,沉闷地“哼”了一声。好强大的杀气扑面奔腾而来,我腿一软,下一句嬉皮笑脸的话就和着酒,一起咽回了肚子里。一顿酒,让我回去整整躺了两天。

 

这些老兵退伍转业许多年,但军队里的习惯还是一板一眼地保留在他们身上。坐在一起腰板挺得笔直,称呼起来仍然是军队里的职务,“团长”、“政委”、“参谋”和“兵”。老兵们所在的团,是1984年中越战争两山轮战中的主力团。那一场漫长的战争,是老兵们一生的荣光所系。每当喝到酣处,遥远云南边境的漫长雨季,丛林里树叶腐败的味道,潮湿到伸手可以拧出水的天气,满坑满谷的浓重绿色,头顶上无休无止的炮火声,都仿佛穿越28年的漫长岁月,在饭馆觥筹交错的包间里,悄然从墙壁的每个角落蔓延开来。甚至你会有错觉,那些在他们口中反复出现的名字,那些战死在上个世纪的兄弟们,正笑吟吟地围坐在这同一张桌子上,端着酒杯,听着活下来的人讲述自己古早的故事。

 

我曾经看过那时留下的黑白照片,年轻的兵们,顶着钢盔,赤裸着上身,穿着军绿色的裙子,露出一口白牙,对着镜头笑得没心没肺。是的,我没有笔误。中越战争的战场之一是在中越交界处的老山者阴山地区,海拔只有一百多米,那里丛林密布,气候闷热潮湿,中国军队和越军的阵地每一寸都交叉在一起。双方各自挖出洞来,就是防御工事。这种防御工事被称为“猫儿洞”,因为小到只能容一只猫自由进出。猫儿洞里,一下雨就是淹到大腿的黄水。穿得精神抖擞的兵们进了洞,很快捂的烂了裆。所以裙子成了中越战场上中国军队的标准配置;或者准确地说,是镜头前的标准配置。在镜头之外,浑身上下一顶钢盔,光着屁股背着子弹带和手榴弹,才是中国大兵们的真实形象。

 

老兵们对着泛黄的照片,还能准确地指出,这是某某某,死在某某号高地上;这是某某,出去解手的时候,被自己的哨所以为是越军偷袭,开枪打死;这是某某,越军夜袭时扔反了手榴弹,死在猫儿洞里……照片上的年轻脸庞,仿佛在玩儿一个指谁谁消失的游戏,手指轻点几下,人就死的七零八落。连拍摄这些照片的摄影师本人,也在跟着突击队冲击越军阵地的时候,被炮弹炸成了碎块,一块都找不回来。

 

酒桌上,参谋还记着部队第一次向前线开拔的那个雨夜。大雨如注,伸手不见五指。为了避免被越军发现,干部们拿着手电,用布遮着光,照着前方一米的脚下。兵们排成一列纵队,每个人伸出一只手搭在前人的肩膀上走。紧张,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张。没有一点儿声音,偶尔有兵摔倒了,就会紧跟着摔倒一串,爬起来继续走,还是没有一句话。参谋回忆说:那是长久以来士兵们最乖的一次,就像听话的孩子一样,安静地排着队,走进浓到化不开的夜色里。

 

但在那之前,事情呈现出完全相反的态势。在接到上前线的命令后,团里弥漫着焦躁不安的情绪。每到傍晚,驻地里都是醉醺醺的兵,四处打架,惹事生非。就连军部下来查风纪,都被喝醉的士兵打断了鼻子。和上前线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一样,这件事最终不了了之,参谋说:“那时没人会处罚士兵,一切问题,上了前线再说。犯错的,都排进突击队,第一波冲锋。只要能活着回来,一概既往不咎。”上前线的前一天,士兵们和团长谈心时说:“这一辈子都听说茅台酒好喝,中华烟好抽。我们还没喝过茅台酒,没抽过中华烟,死了都不甘心啊。”团长泪流满面,让自己老婆买了一箱茅台酒,一箱中华烟,连夜扛上了驻地。所有兵排成一列,一人一口酒一根烟,抽完喝完,就地开拔。

 

尝了茅台酒,抽了中华烟,然而他们中的很多人再也没有回来,酒桌上坐在我旁边的老兵,参加某一高地争夺战,从早上五点打到晚上七点,两百多人的队伍,只剩下八个人活着走了下来。老兵说:一路从前线撤下来,就像行尸走肉,毫无知觉。回到营地,呆立了很久,突然拼命拧自己的脸,火辣辣的痛感传来时,才知道自己真的是还活着。老兵说到这里眼中全是泪水:平常那么热闹的营地,打完这一仗,跟死一样的沉寂啊,一个人都看不到了啊。

 

然后我听说了老李,一个让人印象极为深刻的故事。

 

老李是团里的炊事兵。军队里一直有一种偏见,只有脑子糊涂的人才会被派去当炊事兵,所谓带绿帽,背黑锅。老李就是这样一个脑子有点儿糊涂的人。给前线送饭时,因为我军和越军的阵地犬牙交错,老李阴差阳错走到了越军的阵地上,莫名其妙就当了俘虏。

 

老李怕死,很快投降了越军。成了最不齿于人的叛徒。越军派他在阵地前沿喊话,瓦解中国军队的斗志。团里从上到下,都听到过他嘶哑的声音飘荡在老山阵地上空。越南人大约是想笼络老李,也可能是因为对老李不放心,给他分配了一个越南女人当媳妇。又把他和媳妇儿一起派到越军阵地最前沿的一个小洞执行喊话工作。战斗形势一直相持,双方谁也没往前推进。一来二去,战争的空档之中,老李居然在他那个小小的洞穴里添了个儿子。

 

枪声炮声的间歇中,阵地两侧都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。像是钢铁集群中一朵柔弱的小花,给那些被经年累月的战斗麻木了的神经带来了久违的一点点柔情。越军的后勤补给不好,老李喊话时央求中国军队给他的小儿子送一点食物。中国前哨阵地居然也就给了,各种罐头都使劲儿扔过去。然而中越阵地之间是一大片雷区,双方密密麻麻布了无数雷,谁也不知道到底一片土地下埋了几层地雷。中国阵地上扔过去的罐头不幸都落到了雷区里,老李每天盯着罐头口水长流,但就是没胆子往前跨一步。

 

这微妙的互动很快泄漏了出去。参谋上前沿阵地视察的时候,兵们提了个奇怪的问题:能不能把奶粉装到迫击炮炮弹里。参谋追问原因,兵们解释说,老李在广播里要奶粉,说儿子饿得每晚都哭。我们凑钱给他儿子买了点儿奶粉,想看能不能装炮弹里,越过雷区,打到越军阵地上。参谋自然不会同意,训了兵们一顿。毕竟老李是个叛徒,给他接济奶粉也算是违反了军纪。

 

下了阵地,参谋闲聊时讲起了这件新鲜事儿。说者无心,听者有心。领导们勃然大怒:容忍一个叛徒在我们眼皮底下乞食,无疑是对中国战士荣誉的侮辱。团里很快精心制定了一个作战计划,趁夜派两个火力班士兵,悄悄上了前线,摸过雷区,从老李一家子赖以栖身的小洞子口上,扔下去了三颗手榴弹。

 

手榴弹的爆炸声,和随后再也没有传来的婴儿啼哭声,激怒了中国前沿阵地的兵们。再一次见到参谋时,他们团团围住参谋:你们当官的有没有人性啊?那只是一个婴儿啊,你们也要赶尽杀绝,那只是一个婴儿啊!参谋长叹一声,无言以对。

 

没人知道老李在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,在阵地最前沿的那个小洞里,都在想些什么。离他不到三百米的地方,就是昔日的战友与袍泽。然而这个糊涂的炊事兵,心里大约也是清楚,就算能活过这一场战争,这一辈子也都将流亡在越南。家乡于他,已成为一个可望不可及的遥远所在。在中国,他是叛徒;在越南,他是丈夫和父亲。无论曾经有多少悔恨抑或期望,他的生命,他的越南老婆的生命,以及他那刚满月连奶都没有尝到过的小孩子的生命,都永远地终结在了这个无风的晚上。

 

从这个夜晚开始,中国军队和越军的阵地上一片死寂,没有了婴儿的啼哭声,也意外地没有了枪声炮声,双方默契地停了火。两天之后,越军在夜里给老李举行了一个简单的葬礼,悲伤的音乐,呜里哇啦的悼词声,随着潮湿的夜风飘到了这一侧的阵地上。中国兵们蜷缩在猫儿洞里,看着天上的星星,看着猫儿洞顶上长期水渍的弯曲花纹,泪流满面。后来他们告诉参谋:那一刻,他们只想回家。

 

老李是一个悲伤的象征。与我们所想象的你死我活不同。战场上的中越士兵,有着不为上层所知的默契。中国阵地上的哨兵晚上站岗时睡着了,正打盹儿的时候,一颗石子砸到钢盔上,哨兵从睡梦中惊醒。远处丛林中细细索索有脚步声走远,伴随着两颗手榴弹的爆炸声。哨兵心领神会,朝天打了一梭子子弹。这样的一个回合之后,那个扔石子的越军将会回去报告完成一次夜袭,而中国哨兵将记录下来打退越军夜袭一次。阵地上呆得久了,中越士兵们越发混的熟门熟路,甚至会在战斗间隙交换香烟和糖果。而所谓战斗,无非是你往天上打一阵枪,我向空地上发一排炮,双方严格遵循着打枪和打炮的时间地点,心照不宣地共同成全着彼此“活着回家”的愿望。

 

“怕啊。”参谋说,战场上哪儿有一个人不怕?每个人都怕。担架队拒绝上阵地抢救伤员,被团长用枪指着脑袋逼了上去。炮兵指挥躲在工事最深处,从不敢往外探一次头,去观察自己的炮弹到底落在哪里。突击队长被警告敢先撤下来就地枪决,负了伤躲在战场的角落里,忍痛到战斗结束才一瘸一拐归队。所有军官在前线都不带帽徽领徽,甚至连手表都不带,唯恐引起越军狙击手注意。在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面前,战场上人们的恐惧,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要更多,也更难以被责备。

 

那一场漫长的战争,是他们一生的荣光所在,也是笼罩他们一生的巨大阴影。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兵们,如今长眠在云南边境的某个山头上。在烈士陵园里,依然如同生前在军队里的序列,校官、尉官、士官依等级顺序依次排开。他们死前是袍泽、是手足,死后也仍然脱离不了这个给他们荣耀,也夺去他们生命的军队。活下来的人,虽是幸运,却也坎坷多灾。今天未能来到聚会现场的人,有的吸毒殒命,有的残疾一生,有的仍然在监狱服刑。而此时围坐在这张桌子上的老兵,已是这场漫长战争中存留下来的最后的胜利者。

 

还活着的老兵在战后纷纷离开了部队,如花开叶落,四散流离。我曾问老爸,为何那么快离开部队?老爸一脸苦笑。战后论功行赏的时候,军长问他,打完仗后有什么心得体会?老爸情真意切地回了一句:希望永远也不要再打仗了。军长愕然。一句话,在某种程度上,也算是葬送了老爸的前程。这么多年后跟我说起来时,老爸叹口气:那些当官的不明白,死去的兵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数字,一个名字。但对我们亲身在前线的人,那是我们的兄弟,活生生的人。当说到他们的名字时,我能想起他们的样子,能记得他们最后说的话。谁又能忍心,看着自己的兄弟死在面前?

 

这些老兵相识在他们的青壮年时代,又在中年时代四处奔波谋生,养家糊口。今日垂垂老矣,反而会更加频繁地想起二十八年前,老山前线猫儿洞中的那些日日夜夜。共同面对死亡的经历,仿佛一条强有力的臂膀,将他们从全国各个地方,再一次聚拢在这一张小小的圆桌之上。

 

今天坐在一起的老兵,有亿万富翁,有教授;有官员,也有农民……然而共同举杯这一刻,仿佛28年的时光从未流逝,这些腰杆笔直,头发斑白的老家伙们,又回到那个炮火纷飞,湿热难忍的猫儿洞口。顶着钢盔、赤裸着上身、穿着军绿色的裙子,一笑露出满口白牙。在高与人齐的草丛中,在一片浓绿和骤雨之中,和他们早已死去却依然年轻的兄弟们站在一起,谈笑风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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