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跟随侍郎大人已有十四年，关系亲密如同家人，却第一次见他如此惊惶失措。

与一般笔记小说中所宣讲的才子不一样，侍郎大人小时候并不以聪慧著称。相反，直到三岁才学会说话，九岁开蒙，又因为愚钝，常常被塾师责罚。但为人称道的是，侍郎大人并未因此气馁，反而加倍勤奋，昼夜苦读，屡败屡战，终于在第三次参加考试时一举录得词标文苑科甲等，从此在朝堂中稳步上升，有“才思敏捷，明于几案”的评价。

这时是景龙三年，我陪同侍郎大人出巡，夜宿天竺寺。侍郎大人年少进京赴考时曾住在这里，算起来已有二十年之久。甫入得寺中，侍郎大人兴致颇高，与我谈论当年故事，讲到自己屡次考试不中，颇为心灰意冷，永昌元年时，下定决心最后一次进京试制科，如果仍然失败，就去富户家中谋个教席，也可勉强度日，只是难免抱憾终身。

我陪侍郎大人说到三更，方告辞回房休息，迷迷糊糊中正要睡着，却听到侍郎大人房中突然传来惊呼声，连忙披上衣服，过去问候，却看到平素沉稳的侍郎大人面色惨白，在自己屋里来回快步踱走，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，又像是在躲避什么东西。

“你可知道二十年前，我在这里见到过一个妖怪！”侍郎大人见我进来，猛地拽住我的袖子，冒出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。

“那日我来此寺投宿，路上正值春日花开，芬芳满路。晚上在房里住下，偶然想到一句诗‘日暮山风吹野花’，但却苦于才思短浅，抓耳挠腮，竟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下一句，便在房里左右踱步，反复大声吟诵这一句，期望能找到一点儿灵感。然而既然想不到诗句，又想起这一次考试，岁齿徒增，孤注一掷，却依旧前途未卜，心下极是懊恼，沮丧之下飞起一脚，把凳子踢得飞到墙上，闹出好大声响。

谁知这时窗外传来‘扑哧’一声笑，继而有人高声吟诵道：‘日暮山风吹野花，上清归客意无涯。桃源寂寂烟霞闭，天路悠悠星汉斜。还似世人生白发，定知仙骨变黄芽。^[1]

我听得此诗，又惊又喜，竟有人如此才思敏捷，又难得立意高远，气度潇洒，不由大是心折，连忙叫道：‘不知窗外何处高贤，还请进来一叙。’

那人低声笑道：‘进来倒无妨，只是你可别吓得丢了魂。’话音未落，便见的一缕黑烟从窗户边缘渗了进来，在屋里缠绕几圈，缓缓化出一个黑乎乎的人形，眉眼俱在，喜笑颜开。

我吓得连连倒退，一屁股坐在床上，嘶声问道：‘你，你又是何方怪物？’

那个人形倒是浑不在意，眼角眉梢俱是喜色，在夜深寂静之中，显得尤为可怖。不慌不忙，做一个揖，笑吟吟地开口道‘这位兄台，可是要进京赶考？不知可是要赴天后的词标文苑科？’

我心下惊惧，不知这怪物是从何得知，无从回答，惶恐之下，唯有嗫嗫而已。

那人形脸色突然一变，正色道：‘恕我直言，天下才分十里、百里、千里，兄台之才，最多不过十里。当个西席或者绰绰有余，但要赴这词标文苑科，与天下英俊之才一较长短，未免太过不自量。’

我苦读多年，尽管心下早已明白自己资质或许平平，却始终坚信勤能补拙。这次来考试，也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。猛然听到这样一番直白的挖苦，纵然对面站的不知是个什么怪物，也不免恼火，反唇相讥道：‘既然阁下对我如此不屑一顾，未知阁下这般形状，又对自己评价几何？’

那个人形怪物傲然应道：‘不是在下自夸，千里之才约略可形容一二。’他看看我，‘兄台适才反复琢摩，却连一句诗都吟不出来，还要把怒气发泄在凳子上，真的还不自知么？’我心下黯然，知道他所说的并非空穴来风，只是自尊所在，毕生希望所系，实是难以坦然面对。

那怪物见我如此，突然往前几步，眼中露出热切的神采，吓得我又是往床脚一缩。怪物说道：‘不如这样，我们交换一下身躯，兄台受些委屈，以我的样子暂居一段。我把满身本事给兄台，替兄台前去考试，必然名扬天下，出将入相，待到那时，再将这身躯还给兄台。我得以一展才华，兄台得以金榜题名，两全其美，岂不妙哉！’说完不待我回答，在我的惊叫声中，又散成黑烟，从四面八方朝我涌过来。”

我听得入了迷，见侍郎大人突然停顿下来，连忙追问道：“后来却又如何？”侍郎大人望着房梁上的黑暗之处，回答道：“然后我陡然从梦中惊醒，满头大汗。见得屋中一切如常，窗门紧闭，外面竹影婆娑，鸣虫不断，才知道自己竟是做了一个噩梦。”

我听到这里，连忙抚着胸口，长出一口气，安慰道：“原来只是一个噩梦，那便好，那便好。”又接着说道，“想必大人当时考前紧张，神思不属，方有此噩梦。后来大人一举高中，天后当面夸赞，同僚拜服。传为一段佳话，我辈遥想起来，也是称羡不已呢。”

侍郎大人却丝毫没有轻松的样子，脸上犹疑之色更浓，眼光飘忽不定，半晌方道：“你可知刚才睡下，我又见到了那个妖怪。”

“啊？！”我一声惊呼，站了起来，碰倒了椅子，寂静中发出一声响，一颗放下的心陡然又提到胸口。连忙四下看过去，如豆的烛光下，几样简陋的家具在墙上投出巨大的黑影，随着烛火微微抖动，栩栩如生，却哪有一丝怪物的踪迹。

侍郎大人用一种梦呓般的语调说了下去：“那个黑影从窗棂中渗进来，一如当年。在屋里缠绕几圈，缓缓化出一个黑乎乎的人形，眉眼俱在，但这次却是咬牙切齿，像要吃掉我一样，做势欲扑，反复叫道；‘还我身子，还我身子。’”

侍郎大人转过头来，眼睛看着我，眼神却落在我身后空空的黑暗中，“你说，我究竟是我，还是我不是我？我真的是我，还是只是我以为，我仍旧是我？”

这如同绕口令一样的问话，让我觉得浑身陷入彻骨的冰寒之中。窗户上竹影婆娑，窗外鸣虫不断，窗内几样简陋的家具在墙上投出巨大的黑影，在烛火的映照之下，蠢蠢欲动，如同要活过来一般，像是黑暗中的潮水，无声无息地涌了过来，终于将侍郎大人吞没其中。

注1：诗句引自戴叔伦《赠韩道士》，原文为：日暮秋风吹野花，上清归客意无涯。桃源寂寂烟霞闭，天路悠悠星汉斜。还似世人生白发，定知仙骨变黄芽。东城南陌频相见，应是壶中别有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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