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漫长西行的尾声

2017.03.25 岳亮

“我讨厌这里的一切!”


小沙弥心里愤愤地念叨着,一脚踢飞安静躺在路上的无辜石子。因为晚课背不出来经书,小沙弥被师父惩罚手抄经书五十遍,一直折腾到三更,腰酸手疼,才勉强完成了任务。


“我讨厌读经,我讨厌写字,我讨厌这里的一切!”住持、和尚、杂役和佛祖都已沉沉睡去,小沙弥一个人走在回僧舍的路上。带着秋意的凉风拂过,树的影子轻轻摇动,月光洒在铺着细石的路上,映着路边笑眯眯的地藏菩萨一片洁白。


“死地藏,笑个屁!”小沙弥心里一动,站定在地藏菩萨面前,解开裤带,一泡热腾腾的尿就浇了上去。


“不对,不对。”身后突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,小和尚吓得一个激灵,滔滔之势戛然而止,草丛中一只几乎要被淹死的蚂蚁茫然抬起头来,不知是什么神明的显灵,从这飞流直下三千尺中救得自己一命。


“妙法圆满,你却遗漏了菩萨的脸面,要不得,要不得。”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老和尚,慈眉善目,笑容可掬,往前跨了一步,站到小沙弥的身边,同样松开裤带,满足地叹了口气,疑是银河落九天。草丛里的蚂蚁正在感恩,便又被这接踵而至的洪流裹挟其中,浩浩荡荡,不知去向何方。


小沙弥看着老和尚,目瞪口呆,心中狐疑。寺里的和尚自己都认识,这个面生的老头儿是从何而来,见着自己亵渎菩萨的举动,又是缘何毫不生气,居然还…… 小和尚咽了口唾沫,“你是何人?我从来没在寺里见过你!”


“我是何人?”老和尚一边系紧裤腰带,一边皱着眉头陷入沉思。“你又是何人?”


“原来是个呆子。”小沙弥服下了一颗定心丸,态度顿时桀骜起来,“小爷名讳上陈下祎,老和尚你快报上名来,不然唤人抓你去见官。”


“我知道你,”老和尚笑眯眯的,“你是那个刚进寺的孤儿。”


“呸,你才是孤儿,你全家都是孤儿!”小沙弥最忌讳别人提起自己的身世,陡然听得老和尚揭破,一张小脸皮涨得通红,来不及细思,便不管不顾地骂了回去。


呆立在一旁,满脸尿渍的地藏王菩萨饶是笑容可掬,也忍不住叹了口气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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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确实是孤儿,但我全家是不是孤儿,老衲着实不知。”老和尚倒是一点儿没有生气的样子,依旧笑眯眯地解释:“老衲尚在襁褓之中,便被抛入江中,着实不知啊。”


小沙弥眼睛瞪得和张开的嘴巴一样大,心中只有一个念头,“糟了糟了,小爷这次要折在这个鬼地方了!”整个慈恩寺上下,小沙弥唯一没见过的,便是终日躲在雁塔上,埋首翻译经书,连住持都不敢惊扰的那个人。偏偏那个人,正是一个孤儿,被金山寺的法明长老从江中捞起,取名“江流”,法名“玄奘”。


“苦也苦也,”饶是小沙弥平素惫懒惯了,面对这尊肉身菩萨,也一时乱了方寸,正没个理会处,老和尚却又说话了,“你深夜一人,可是在思念自己的父母?”


提到“父母”二字,小沙弥顿时忘了适才的惊慌,狠狠啐了一口,“我无父无母,我是从石头缝中蹦出来的,狼虫为伴,猕猿为亲,天生自由自在,有什么父母好念。”


玄奘摇头道:“不对,不对,我如你一般大小时,也是如此告诉自己,天生地养,无牵无挂。”一阵风吹过,树叶沙沙作响,玄奘身上灰色的僧袍飘动,显出里面包裹着的那个枯瘦的身躯。


“但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,河流的尽头有什么?”


大火星挂在黑漆漆的夜空之上,玄奘抬起头,自问自答般继续说了下去。


“我只知道自己是在襁褓之中,顺着河流漂下,意外被师父捡到。我在寺中长大,年复一年,秋天接着夏天,叶子落了又生,商星从东边升起,又沉沉落在西天。我读佛经,又讨厌佛经。心如工画师,能画诸世间。我却想象不出,自己从何而来?”


“于是我溯河而上,一路向西,偷偷进入吐蕃,走到河流断绝的地方。”


“我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。面前是无穷尽的高山,只有飞鸟才能穿越。”


“后来我从长安出发,绕了一个大圈,终于到了山的背后。”


“在那烂陀寺,戒贤法师教给我阿赖耶识。佛说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、末那,都从阿赖耶而起,如海生波浪,如一切有情,互相生起根本。”


“阿赖耶是人心中的种子,光怪陆离,生出无数杂染。”


“我的阿赖耶便是那个漂于河中的襁褓,让我不得安宁。”


“那一刻,我终于到达了河流的尽头。”


小沙弥跟在玄奘的身后,似懂非懂,听着老和尚的絮絮叨叨。他说几句,停顿半晌,再说几句,其中却似乎全无关联,像是在一个落满灰尘的仓库里挑挑捡捡,每翻到一样东西,仔细审视一番,却又随手扔了回去,似乎也不能决定自己想要找到的到底是什么。


“所以猴子和妖怪的传说是真的吗?”小沙弥终于丧失了耐心,忘却对于面前这个老人应有的尊敬之情,擅自闯进玄奘的仓库,从角落里捡起一个看起来金光闪闪的棍子,打断了他的叙述。


“沙漠本来就是妖怪的家园,我才是其中的不速之客啊。”玄奘眯起眼睛,像是想起了什么:“出玉门关往西,妖怪之多,如同沙海中的沙粒。”


“金平府有个犀牛怪,每天晚上化作狂风,将百姓的供品席卷一空。府尹请了无数法师,想尽办法对付他,他却始终不肯住手,除非能找到一样真正让他心满意足的供品,托我带去西天,献给佛祖,还未等他找到,府尹终于请来一个强大的法师,砍了他的脑袋。那脑袋飞在半空,却喜不自胜,对着法师千恩万谢,说终于明白最好的供品就是自己。我就这样带着一个犀牛头,一路跋山涉水,直到天竺。”


“宝象国公主嫁给狼妖,国王气的半死,请我用佛法感化狼妖,将公主平平安安地送回来。不成想我到了碗子山波月洞,和那狼妖辨论经书三天三夜,居然不能胜过他,只得悻悻离去。后来我才知道,狼妖被公主逼着,天天在洞里苦读因明论,就盼有一天能讨得国王欢心,承认这段姻缘。”


 “我路过通天河,鲤鱼变成的灵感大王收养每一个人类抛弃的孤儿,把他们带到自己的宫殿里。但直到我告诉他,这个愚蠢的鱼怪才知道人没有鳃,不能在水里生活。他收养的每一个孩子,都在流水中慢慢化成白骨,他还以为那就是人长大的样子。”


“狮驼岭有三个兄弟,狮子、白象和大鹏,本来担着在佛前守灯台的美差,非要费尽千辛万苦逃出来,改头换面,当了土匪。我从那里路过时,听说我要去西天取经,三兄弟轮番上阵,极尽形容西天是多么虚伪贪婪。见我不知好歹,便暴跳如雷,把我软禁起来,锦衣玉食地招待。半年之后,我才找了个空子偷偷溜掉,却已经足足胖了十斤。”


玄奘摇摇头:“没有猴子。人们都以为我一个人走不过妖怪的地盘,但从来没有猴子,没有猪,也没有拿骷髅当项链的头陀。”


“我顺河而生,溯流而上,走过几万里的路,水洒光,粮食吃尽,白马死在路上,随从尽皆跑掉,种种绝境之中,所依赖的只有佛祖。只有佛祖,自始至终,不曾弃我而去。”


“你知道为什么吗?”


小沙弥摇了摇头。这道理他要很久以后,孤身一人走过沙漠,没有妖怪的沙漠;在五天竺精研诸经,直到齿松眼花,懂得了阿赖耶识的道理,终于放下心里愤恨的执念时,才会明白。


“因为佛祖并不存在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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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时已近四更,是夜里最寂静的时刻,整个长安城都陷在无梦的睡眠之中,遥远的东方,地平线上隐隐褪去了沉重的黑色,来自北方的寒冷的风从雁塔的四面八方吹过,檐角缀着的数百个小小铜铃一起摇动,发出清脆悠长的声音,如同无数飞鸟掠过天空,一路向着西方,飞过积雪的山峰,妖怪横行的沙漠,飞过荒无人烟的大地上,那个背着经箧的孤独身影。


连绵不绝的钟声响起,从一座寺庙,到下一座寺庙。


大唐麟德元年,公元664年,玄奘法师在慈恩寺圆寂,朝野震动,逾万人一路护送他的灵车,至白鹿原安葬。


玄奘的弟子窥基法师在自己的笔记中曾写道:“师父去世前,神智已经有些混乱。寺中僧人,经常见到他深夜在花园里徘徊,一个人喃喃自语,却又面带微笑,像是在和什么人聊天。师父圆寂之后,大家谈论起来,却又都觉得,师父也许确实见到了佛祖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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