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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人三缺——读史札记(下)

2016.12.10 宜兴紫

上回书说到文人三缺之一:自视甚高,

不知屏幕前的您是否也有同感。

今天且听作者继续为我们精彩解析“文人三缺”中的另“两缺”。


二曰心眼儿甚小


文人心眼儿小的例子比较多,但具有代表性的,要算曹操了。有关曹操小心眼儿的故事、记载、传闻、掌故颇丰,吕伯奢好意为他杀猪,他杀了吕伯奢全家;祢衡骂了他,他借刀杀人;孔融无兵无将,仅仅做了舆论领袖,说了几句逆耳忠言,他罗织“不孝”罪名问斩;杨修读破他的暗语,他杀了杨修。最为典型的还是他因为一件时装杀了儿媳妇。据《三国志》记载:“(曹)植妻衣绣,太祖登台见之,以违制命,还家赐死”。也就是说,儿媳妇(曹植太太)穿了件花衣服,外面逛逛,曹操在老远处看到了,立马认定此行有违国体,便给儿媳妇判了个斩立决。曹植是人间才子,有《洛神赋》传世,其妻近朱者赤,必有品味。悄悄地时尚一把,“披罗衣之璀粲兮,珥瑶碧之华琚”,不想竟把命丧了。可怜曹植,贵为王子,文冠中原,难救爱妃,只落得“抗罗袂以掩涕兮,泪流襟之浪浪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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曹  操


心眼儿至于那么小吗?十几个世纪之后,当代大儒陈寅恪为我们解开了谜底。事实上,曹操所为,另有深意,其表现出来的小心眼儿,其实有深刻的政治背景,实为魏家王朝的社稷安危着想。东汉末年,豪族与寒族之争愈演愈烈。曹操乱世起家,靠的是当时的寒族势力。当时的豪族有多奢靡,大家可以参照一下张艺谋的《满城尽带黄金甲》。这部片子讲的是魏晋之后的南北朝,南北朝是豪族坐稳天下之后的时代,极尽奢靡。在曹操那个时代,豪族尚未豪到那份上,但是,作为寒族势力代表的曹操,如想不让豪族得天下,就必须压住奢靡。


如果还对曹操因儿媳的着装动怒不解的话,可以试想一下,如果在文革期间,伟大领袖接见红卫兵时,江青登上天安门,穿的不是一身男军装,而是从某个走资派家里抄来的旗袍,伟大领袖将会做何反应?文革这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还能进行下去吗?在文人看来,不扫一屋者,安能治天下。祢衡、孔融、杨修这些人都是豪族的代言人、旗帜,书呆子曹植偏偏不解其中味,和这帮人打得火热,不杀他太太才怪。连曹植自己,也在曹操死后,靠《七步诗》侥幸逃生。亲不亲,阶级分。


任何一件小事,往往可以勾起文人的无限遐想,诸如文化符号、政治表象、哲学思辨、艺术价值……有些靠谱,有些离谱得出奇。但无论如何,文人的思维惯性势不可挡,平日读书的存货,总是不停的发酵、膨胀。旁人看着不起眼的小事,文人总可以挖掘出其中的字里行间,把它解释为一种文化现象,试图钩沉出它的文化内涵。文人常犯的一个毛病就是,观察事物放弃肉眼,非把对象放到显微镜下面。故而,明明是一芝麻,文人看过之后,就一定要说:“其状大如斗”。不了解文人内心世界的人,往往将不可思议诠释为心眼儿甚小。


三曰不服


说起文人不服之自白,莫过于元曲大师关汉卿的《一枝花不服老》:


“我是个蒸不烂、煮不熟、槌不匾、炒不爆、响当当一粒铜豌豆……你便是落了我牙、歪了我嘴、瘸了我腿、折了我手,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,尚兀自不肯休。则除是阎王亲自唤,神鬼自来勾,三魂归地府,七魄丧冥幽,天那,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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关汉卿


若论文人不服之铁证,当首推明初的方孝孺,(为体现我对这位史上大儒的敬仰,本文特将其命名为“方孝大儒”)。建文帝城破之日,朱棣试图拉拢方孝大儒,要价也不高,只是要方孝大儒写一篇登基诏书。对方孝大儒而言,这只不过是做一个小品。但是,方孝大儒就是不买帐,严厉责问朱棣,斥其篡位。朱棣威胁要杀他,方孝大儒当然不怕;接着朱棣威胁要灭其九族(含且仅限于父母、兄弟、姊妹、儿子、出嫁的姑母及其儿子、出嫁的姐妹及外甥、出嫁的女儿及外孙、外祖父一家、外祖母的娘家、姨母及其儿子、岳父的一家、岳母的娘家),方孝大儒非但不怕,反而自己要求升级换代,“灭我十族(主动加上门生一族),又有何惧?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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方孝孺


朱棣把十族尽数依法捉拿归案,大开杀戒。杀人之时,让方孝大儒在刑场看着,每杀一人,便问大儒:“服不服?”大儒默然曰:“不服!”。如此问答,经过了873轮。到大儒本人,朱棣刑腰斩。大儒被从中一分为二、三七开之后,上身依可动,以手沾血,在地上反复手书“篡”字,相传写了12.5个,直至血枯。大儒死后,十族部分未亡女眷,被罚为军妓。可怜这些书香门第、名门闺秀,平日里何等风雅矜持,竟被粗野军卒摧花蹂躏。


后来,侥幸逃生的女眷,便开始在秦淮河一带开张营业,成全了秦淮河的勾栏瓦肆,风月无边,歌舞升平,笙歌彻夜,梨园之胜,孤鸾烟雾,云岫珠盘,欲仙欲死。陈圆圆阅尽人间之龙(朱由检)、人间之寇(李自成)、人间之逆(吴三桂),最后青灯孤影,沉湖以断其他英雄之邪念;柳如是留下令陈寅恪“瞠目结舌”的诗词,随夺命七尺白绫而香消玉殒;李香君化为桃花扇上那滴血的桃花。秦淮八艳们给人间留下了多少玉洁冰清的词话,沉醉于她们的风雅,凭吊着她们的不幸,可曾想过,她们可能承袭了方孝大儒的血脉。


何苦来哉?别人老朱家的家务锁事,您方孝大儒何苦搭上自家十族性命,为子孙后代留下那许多凄凉?但是,如此林林总总,绝非一个SB即可解释清楚的。若要理解方孝大儒的不服,除了其自身的原因外,还要放在元末明初的社会大背景下,才能找到答案。


宋朝是文人的盛世,基本上做到了文人荟萃、萝卜开会;而元朝是文人最倒霉的时候,凿凿实实地沦为“臭老九”。明朝初年,中原文化与中原文人在经过元朝将近一个世纪的统治,文人志趣、境界、素质、能力已经堕入深渊,几乎万劫不复。有诗为证。下面摘录一首宋词,一首元曲,同样是写相思题材,都是当时的大文豪写的:


苏轼,宋词及其它文体大师。


十年生死两茫茫,不思量,自难忘。千里孤坟,无处话凄凉。纵使相逢应不识,尘满面,鬓如霜。夜来幽梦忽还乡,小轩窗,正梳妆。相顾无言,惟有泪千行。料得年年断肠处,明月夜,短松冈。


乔吉,享有“乐府之有乔、张,犹诗家之有李、杜”的美誉


怎生来宽掩了裙儿?为玉削肌肤,香褪腰肢。饭不沾匙,睡如翻饼,气若游丝。得受用遮莫害死,果诚实有甚推辞?干闹了多时,本是结发的欢娱,倒做了彻骨儿相思。


静心仔细读一读、品一品,不难看出,都是文化人,但宋代文人和元代文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?


文人是中国古代社会的脊梁,是维护帝王家族统治的栋梁。文人与皇族的关系是伴生的,谁也离不开谁。而文人并非皇族的一条狗,文人应当是皇族的一只鹰。鹰犬常被联用,但鹰与犬是不同的。犬被从狼族分化、驯化之后,已不再是狼,离开主人之后狗是野狗。而鹰从未被驯化,只是被培训过,因此,鹰永远不是人类豢养的鸡鸭鹅。鹰离开主人之后还是鹰,鹰有自己相对独立的空间,鹰有自己犀利但可控的攻击性天赋。


经过元代的蹂躏,中国文人作为一个整体,已经失去了作为皇族之鹰的生理和心理本能。明初,最为重要的工作就是如何恢复文人重操旧业、再次展翅高飞的能力与素质。如果我说灭十族是方孝大儒和朱棣合演的一出双簧,不但您不信,连我自己也觉得这种假说缺乏必要和基本的依据与佐证。但是,通观明史,我们会发现铮铮铁骨的文人层出不穷,杨廷和、夏言、张居正、叶向高、徐光启、于谦、王阳明、海瑞、史可法、袁崇焕……他们都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,具有各自独立的人格、性格、品格,其风骨和节操与元代文人形成鲜明的差距。谁又能拿出证据来否认方孝大儒这颗“天下读书种子”已经生根、发芽、开花、结果了呢?甘洒一腔血,唤起千万人,杀了儒一个,自有后来人。


无意中的默契,耦合中的机缘,成就了明代无数名臣,是他们撑起了大明王朝这座巍峨的大厦。


尾    声


美国,普林斯顿大学,古堡悠扬,老树低回,走在这流畅的学术律动之中,人们觉得似乎缺了些什么。五线谱的小路上,少了些和弦。多么地令人不解,杨振宁、李政道这两位华人科学巨匠,何以从联手共赢走向陌路行人?究其缘由,还是文人的毛病所致,自视高了些,心眼儿小了些,不服气的义气多了些。期望有一天,普林斯顿的校园里,可以立起杨李的塑像,二人重新肩并着肩,手挽着手。不为别的,只为让世人看看,文人的固有三缺属于尚可由后天的努力而克服的毛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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